自从上次见面,秦扶清再也没能见过师父。
他整日待在小院,吃喝不愁。赵靖也闲的很,只偶尔才出次院门,其他时候,他一半时间都在秦扶清的院子里。
二人也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,围炉煮酒,秦扶清读书,赵靖就端坐在一旁听着,一杯又一杯酒下肚。
凉亭四周用竹席挡着,遮住大部分北风,亭子里燃着炭炉,秦扶清身穿羊皮袄,手里还揣着一个暖炉。
不是他非要待在室外,而是冬季天色本来就黯淡,白日在屋里光线不好,还憋闷。
唐子西诗云:“山静似太古,日长如小年。”余家深山之中,每春夏之交,苍藓盈阶,落花满径,门无剥啄,松影参差,禽声上下。午睡初足,旋汲山泉,拾松枝,煮苦茗吸之。
秦扶清今日读的是宋代罗大经的一篇文章,《山静日长》,讲的是隐居之幽,通篇读下来,就像是喝了一盏清茶一般,口齿留香。一屋,几人,一本书,一盏茶,春夏秋冬轮换都没那么明显,明年似今年,今年似明年,清晰地察觉到年轮在一圈圈随着太阳东升西落流逝,却没有遗憾。
人安静下来时,一定要学会欣赏周边的景色。让自己通身沉浸进去,心急了,就会觉得时间飞逝,一事无成,加重痛苦之感。
秦扶清读的十分投入,读几句,还停下来细细琢磨想象,想象在山间有那么一座小屋,一家子人安静地过日子。山边的夕阳照着树林,天空变幻的颜色纷繁,牧童骑在水牛身上,吹着笛子披着夕阳的轻纱归家。
“难怪士大夫都想隐居,这场景,简直就像是刻在人的骨子里,等我老了,我也要隐居。”秦扶清感慨道。
赵靖不知不觉间,喝酒喝急了,他眼睛变得迷茫,跟着秦扶清读的文章,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“你说的这些,我小时候好像就是这样过的。”
这还是赵靖第一次提起他的往事。
秦扶清放下书,坐在他对面,给自己倒杯酒。
“你骑过水牛吗?”
赵靖微微勾起嘴唇,“我们这里没有水牛,只有耕地的黄牛。我家里有两头牛,我都骑过,我不会吹笛子,倒是能用树叶吹出点响来。”
秦扶清点头,“那你家境不错,我家没什么牲畜,活都是人干的。”
“我爹在军中做伍长。”赵靖又喝一杯酒。
不用秦扶清再接话,他自顾自地讲起从前旧事。
赵靖的爹是在蔡飞手下做伍长,打从他记事起,就不曾见过亲爹几次,聚少离多。
每次赵靖的爹回来,都是他升官之时,从伍长升到蔡飞身边的军士,赵家家境越来越好,他从乡下放牛娃变成城里少爷,不过两三年时间。
赵家出事时,他才六岁,他爹因为与同僚交恶,被人故意陷害,打开城门,差点惹出大祸。蔡飞无法,只能下军令处死他爹。
作为补偿,蔡飞收赵靖为义子,赵靖恨害死他爹的人,为此苦学武艺,后来蔡飞前去京城述职。赵靖的仇人私下报复,杀害他全家,唯独赵靖活了下来。
赵靖忍辱负重从城外求活,熬到蔡飞回城,借义父之手报了全家血仇,从此之后,他就没有家了,活着的只是蔡飞义子。
作为蔡飞的刀,他杀的人越多,也就越远离当初的自己。
可他别无选择。
蔡飞对他,既有救命之恩,又有养育之恩。
秦扶清听罢,满腹感概。
“你帮他杀了那么多人,还不够还恩情的吗?”
赵靖道:“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的,只要我活着,就没有够的时候。”
“赵狗呢?人呢!?”
隔壁的院门突然被人踹开,几道讨厌的声音响起。
“赵狗,出来!”
赵靖陡然回到现实,抿唇不悦,起身。
“你要去哪?”
“回去。”
秦扶清站起拉住他,“你傻啊,明知道他们要羞辱你,还主动送上门,这难道也是报恩的一种?”
“我并非蔡家人,却占着他们的位置……罢了,是我今日糊涂,你当我没说过那些话。”被冷风一吹,赵靖的酒醒了。
秦扶清到底没拦住他,赵靖回他自己的院子。
不一会儿,隔壁响起刺耳的羞辱声。
秦扶清这次没有翻墙去看,即便如此,他也能想象出来赵靖的样子。
一言不发,沉默地应对所有侮辱。
像是对他苟活于世的惩罚。
秦扶清逐渐捏紧拳头,手心发疼。
却又没任何的办法。
“贱人,大白天喝什么酒,难不成你看上了哪个丫鬟?那你倒是说啊,说不定我们兄弟几个一高兴,就把人赏给你了呢?”
啧,这些精虫上脑的人,骂人的时候也以己度人,把赵靖想成他们。
这样的攻击对赵靖来说根本没杀伤力。
可秦扶清却听不得。
他操琴胡乱地弹奏起来,像是要把隔壁的辱骂给压下去,省得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无力,增添几分痛苦。
嘈杂的琴音如魔音贯耳,蔡二公子捂住耳朵,骂了一句:“他娘的,谁在弹琴?真难听!”
“二哥,好像是隔壁传来的。”
“隔壁有人?谁?”蔡二公子猛地警惕起来,该不会又是他爹的哪个义子吧?
“不知道,没听过啊。”
“去看看。”
赵靖忍无可忍,拽住蔡二的胳膊,沉声道:“二公子,隔壁住着的,是义父的贵客,你们最好不要打扰。”
“你竟然会替别人说好话?”蔡二公子眸光一闪,恍然大悟,“你是和那人在喝酒吧?”
“那我们可更要去看看了!”
赵靖挡在他们三人面前,“我想三位公子还是别去的好,以免坏了义父的大事。”
“我爹的事就是我们的事,轮得到你个外人多管闲事?滚远点!”
不管他们怎么叫,赵靖始终拦在他们身前。
一言不合,蔡二公子突然动起手来,还没等他一巴掌抽到赵靖脸上,赵靖已经下意识将他肩膀扣住按倒在地。
他喝多了酒,心中急恼,下手也不知轻重,只听见蔡二公子胳膊咔嚓一声,竟然脱臼了。
惨叫声划破长空,秦扶清听到了,听见不是赵靖的声音,立马意识到赵靖反抗了,难不成是他把心意通过琴音传达过去了?
好样的赵靖!揍他们!
秦扶清更加亢奋地胡乱弹奏。
蔡二公子受伤,赵靖有些愧疚,想把他扶起来道歉,没曾想七九两个公子又冲上来要打他。
赵靖只能一边愧疚,一边忍着被琴音烦扰的心烦意乱把他俩也给撂倒了。
不久之后,赵靖和三位公子出现在蔡飞的房中。
蔡飞房中温暖如春,他满面潮红,身上还残留着女子的香气,一看见窝囊的三个儿子,便忍不住皱紧眉头。
“你们四个怎么回事?”
蔡二率先告状:“爹!是赵靖狼子野心,我们不过是关心他,他居然反过来勾结外人把我们给打了!这分明是不把您放在心里!”
亲儿子说的话,蔡飞一句都不相信,对此嗤之以鼻。
他问赵靖:“靖儿,老二说的可是实话?”
赵靖垂着眼,禀告道:“二公子所言并非全部为实。他们想要打扰与玄鹤道长有关之人,我怕节外生枝,便劝阻几句,二公子想要教训我,我一不小心将他打伤了。”
与玄鹤道长有关的人?
蔡飞听到重要信息,眯着眼想了一会儿,才想到他似乎把玄鹤道长的徒弟给绑进府,试做要挟。
竟然把此事给忘记了。
蔡飞想了一会儿,只觉得越想越混沌,胸口也憋闷的很,他今日还没发泄够,却要腾出时间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,实属浪费时间。
不耐烦地道:“既然与玄鹤道长有关,就是大事,靖儿做的对。老二,你们几个没出息的,赶紧给我滚,再闹出这样的事情,都给我滚出府去!”
蔡飞让儿子们出府,那可就代表着放弃这个儿子。
这句话的威力实在太大,蔡二也没想到那个院子里住着的人会如此重要。
更没想到一向隐忍的赵靖竟然会为了这个生人把事情闹大。
可他只能咬牙咽下苦果,遵从父命。
他们一离开蔡飞的房间,没多久就听见立马传来淫靡的声音,不堪入耳。
赵靖看都没看蔡二几人,径直离开。
蔡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咬牙切齿道:“去查查他隔壁院里住着什么人,爹很重视玄鹤道长,若是让这贱人再搭上玄鹤道长这条船,只怕家里彻底没咱们的位置了。”
他两个兄弟闻言,也都有了危机。
赵靖刚回到自己院子,就看见秦扶清在他的院子里,见他回来,连忙迎上来关心道:“赵靖,你没事吧?”
赵靖别过脸,“我没事,没忍住把他们给揍了。”
秦扶清笑道:“揍的好!你早该揍他们了,蔡飞对你有恩,他们可对你们没有什么恩情。再说了,蔡大人看重你,就算你把这几人给揍了,恐怕蔡大人也不会因此责罚你吧?”
赵靖点头。
秦扶清愁眉苦脸,“方才我什么都帮不了你,上次我是自己偷偷去见师父的,也不敢闹出乱子给师父添麻烦,我这个人无足轻重,帮不到你,反而会给你添麻烦,日后你还是少与我来往吧。”
“少说废话。”赵靖依旧面无表情,可这次的冷声拒绝里,好像又没那么冷了。
秦扶清轻笑,伸出拳头在赵靖胸口碰了一下。
“那咱们,算朋友了?”
赵靖抿唇,犹豫不决地伸出手。
秦扶清抓过他的手,和自己拳头碰了碰,“还玉面阎罗了,别墨迹了!”
赵靖紧皱的眉头似有舒展。
交到朋友的二人丝毫没注意到,一天到晚只知道扫地的哑奴,听到他们的谈话时,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,像入定了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