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有点冷了。这几日里,从北方刮来的风,带着越来越多的尘土。尘土遮天蔽日,把阳光都遮挡了许多,直到中午前后,乌沙堡附近昏沉的天色才渐渐转为明亮。
城墙上值守的人们纷纷探头张望,只见乌沙堡北面,有片方圆数里的平地上。平地上原本的草丛被砂土覆盖住了,只有一丛丛的灌木,还能露出一截半截。
这片平地是往年此地有驻军时,日常放牧牛羊吃草的地方。好几条溪流从草甸之间淙淙流过,就算冬天也不彻底干涸。因为有水,砂土覆盖上去以后,就会慢慢地洇出整片的黑色,直到来年春暖。乌沙堡因此得名。
“打起精神!别让人趁机凑近了!”
早前那个带头厮杀,被蒙古人砍掉左手四指的汉子按着刀巡视城头,时不时抹一抹脸上眉间的砂土。
这汉子名叫杨沃衍,朔州人。他本来是女真唐括迪剌部族的属民,曾经做过界壕北边的屯田吏。蒙古军入侵的时候,唐括迪剌部族南逃开封,杨沃衍带着族人逃入朔州南山茶杞沟自保,最多的时候有众数千。
随着蒙古军追杀到,杨沃衍所部立即星散,他本人转走奔亡,最后还是被抓住了。本来要被杀头,幸而蒙古军急于深入中原,某个百夫长一挥手,就把所有的壮丁全都充作了随军的牧奴。
牧奴的日子,可不是正常人能过的。
杨沃衍很快就目睹了无数匪夷所思的被杀或者被虐待的经历,在那种折磨下,人命就和蝼蚁一般,随随便便就会死。
蒙古军突破蔚州飞狐口的时候,像他那样被划拨到某个千户下属的牧奴足有数百人,蒙古军还不断烧杀,掳掠丁口随军,可是退回草原的时候,沿途道路上到处都是经受不了苦难而死的百姓尸体,最终活着抵达草原的牧奴不超过一百,此后又因疾病、寒冷和饥饿死去了不少。
杨沃衍坚韧的性子支撑他活到现在,他早年在山沟里聚集同伴时的手段,又帮助他在汉儿奴隶中赢得了一点威望。待吕枢和卢五四等人赶到,他作为奴隶中得力之人,颇有些表现,近来得了個巡检的头衔,协助军务。
协助了几日军务,杨沃衍其实有点迷糊。
他听吕枢说,这一行人是无奈逃亡到此的。既如此,不是应该想尽办法逃回中原么?
要说汉儿奴隶们随行碍事,其实身在草原的汉儿奴隶压根不怕死,吕枢等人要走,众人立即簇拥,就算十分之一能回到故乡,也是赚了。
要说他们想再乌沙堡做点大事,也不象。毕竟奴隶们数量少,怎也不可能和草原东部那么多蒙古千户相比,抢了牧场以后,反倒是蒙古人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……
接着会怎么样?
杨沃衍全然不明白。
他在在心里偷偷计算,困在乌沙堡几天了?五天?七天?十天?上次出去打战,是三天前的事。那次以后,外头蒙古人太多,本方就被死死压回乌沙堡里,没法再自由行动了。
好在这些这些被蒙古人规训很久的汉儿,就算发了狠和奴隶主决裂,被规训数年的影响还在,一个个地都很听话顺从,并不敢忤逆新主的意思。哪怕众人全都归心似箭,依然老实等着。
“来了!又来了!所有人戒备!”杨沃衍忽然大叫起来。
这阵子蒙古人隔三差五来攻,几乎全都是装样子。昨日里有大概两千多人正面进攻,还有几个百人队从后面翻越坡地,众人本以为难以幸免,结果几人用临时制作的旋风砲扔了些石头出去,那些人就悻悻退走了。
此等毫无斗志的模样,不像是凶神恶煞的蒙古人,倒像是众人记忆中,大金边境线上整日混吃等死的边铺军老爷们。次数一多,众人有些疲了,登城防御时的姿态不那么谨慎。
他们想到自己就是为这等货色做牛做马,简直觉得荒唐。又有人怀疑,蒙古人是存心高抬贵手,有什么特殊的阴谋。
但这一次,蒙古人好像是来真的!
大队大队的骑兵,从远处飞驰而来。
他们依然是这阵子围困乌沙堡的草原东部千户部落,配备的武器很普通,几乎没有人披甲,手持的角弓大都是蒙古人传统那种,少有汉家工匠制作的精良货色。但他们此番冲来的势头,明显多了剽悍的杀气。很多披着皮甲的那可儿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督促在后,而是冲锋在前,眼力好的守军,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凶厉神情!
汉儿奴隶们在草原东部生活了好几年,都有些见识。有些人已经看出来了,这会儿蒙古人动用的,是几个经常和东北的女真人、胡里改人厮杀的部落。这几个部落的战士,比寻常混日子的草原牧人要强的多。
“旋风砲呢?快把旋风砲拖上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