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皇帝殊少武略,但他最近刻意优容的完颜斜烈和完颜陈和尚兄弟两人,却有点斤两,身边也聚集了一些壮勇。我看他两人的面相,不是甘于平庸之人。他们知道这书信的内容以后,必定会竭力劝说皇帝。待大事底定,皇帝在军事上依靠斜烈和陈和尚,在政事上少不了你,如此一来,我家至少又得十几二十年的富贵。”张行简真的快要油尽灯枯,方才那通吹奏,已经用足了他全部的力气。
这会儿眼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张行信拿了杯热茶,给兄长沾沾唇,休息休息。
“而后,就算皇帝不敢……终究这一场里,我传信在前,派人扰乱城池在后,都是帮了仆散端的大忙。仆散端不会亏待你的!”说到这里,张行简靠坐在榻上:“你明白了么?”张行信想了好一会儿,才明白自家兄长深深牵扯进这险恶局面,却又在定海军、女真贵胃和皇帝之间周旋往来,全不吃亏的本事。
他想要赞叹几句,忽然又想到一事:“兄长,你呢?方才你说的这些事办成以后,你会怎么样?我担心的是,万一有人泄露了你和仆散端暗中往来的机密,定海军或者皇帝追究起来……”张行简依旧报以大笑,但他的笑声越来越低沉,开始充斥着痰液翻滚的呼噜噜的声音。
就在片刻之间,他虽然满脸病容,却还精神。这会儿,那股子精神却好像不断从他的躯体里头抽离,他面庞上的皮肉几乎肉眼可见地、一点点的坍塌下去,眼睛也明显地越来越混浊。
“我要死啦,早几天就有预感。此刻不早不晚,正合适。”他的脖子慢慢后仰,靠在锦缎垫子上,身体也慢慢地陷进去。
他说:“我连命都没了,谁要提起什么,还不都是污蔑、构陷?你只要拿着我的书信,谁也没法指摘。咱们海曲太平桥张氏的未来,可就靠你了。”张行信愣愣地看着兄长陷入睡眠,他鼓起勇气探手试了试呼吸,才确定兄长眼下还没死。
其实张氏兄弟两人都是高官,各自有妻妾亲族和党羽,虽然府邸并为一处,日常走动倒也不算特别频繁。
张行信忽然想问,如果今日我不来看顾,是不是那两封信就没有了?是不是承担宗族未来的重任,也就不在我身上了?
他很想问,但又不敢摇醒昏昏沉沉的兄长。兄长吩咐过,要他就在这里,持续眺望都元帅府的形势,但他实在不乐意做得这么明显。
踯躅了好一阵,张行信把两份书信密密收藏在怀里,拔足出外。推开门,他的脚步微微一顿。
他又想起,其实这样的盘算再精准,无非是拿捏着朝堂运作的规矩,拿捏着想要按规矩办事,或者装作按规矩办事的人。
过去数十年里,这套谋算的法子无往而不利,可真要撞上了无可抵御的武力,这些谋算又能如何?
当日蒙古军冲进中都,全无顾忌地厮杀屠戮的时候,却不曾见兄长如此精明的盘算,大家还不是屁颠屁颠地混在百姓当中,择路逃亡么?
当时蒙古人冲进我张氏宗族的宅邸干了些什么,兄长这就忘了?如今这世道,武力才是立身之本,是一个政权立足之本。
蒙古人凭借武力,足以践踏大金国的半壁江山,而定海军的武力比蒙古人还要强,为什么总有人不明白,不接受?
承认一群河北塘泺间的草莽之人从此得势,难道就这么难?张行信冷笑了两声,拔足就走。
身后房门未阖,在远处伺候的仆役慌忙过来关门。但一缕秋风依然吹入室内,把堂上高挂着的一幅书法吹落。
那是南朝宋国石湖居士的有名诗作,上头写道:“燕石扶栏玉作堆,柳塘南北抱城回。西山剩放龙津水,留待官军饮马来。”